BLACK DIARY

我相信，一定有人一輩子都不會讀張愛玲一個字，我們有太多理由不閱讀，有太多更繁美的媒體，已經提不起興趣翻開書頁。我不是張迷，對她的作品也不熟悉，會讀張愛玲僅止於享受她文字中既孤冷又劇烈燃燒的氣氛，享受一個已然過去的富庶時代，在那裡我們還有除了ㄋ、ㄅ、ㄌ或是^o^、:-)之外的更多形容詞，在她的世界裡，一切都有精準的描述與定位，不需要在icq兩端，在一則未竟的留言中互相揣測摹想。

《張愛玲，請留言》使用了許多華麗的素材，讓張愛玲從〈對照記〉裡、從〈桂花蒸‧阿小悲秋〉裡、從〈傾城之戀〉裡……立體活現，不僅顧及張迷的考古熱忱，也大大滿足非張迷觀眾的偷窺欲。開場就是一場模仿益智節目「一筆out消」的「張愛玲經典百問」，從她是什麼星座到小說細節用稿費買了甚麼，皆盡鉅細靡遺。

「一筆out消」在台灣叫做「智者生存」，于美人咄咄逼人如要吃了參賽者，如此考驗人性的遊戲，套上張派文學題目，原裝音樂場景，反而如同醒不來的惡夢。導演林奕華採用原典對白發酵，喃喃重複衣櫃傷痕，錯身而過的愛情印象、現代喜宴與古典照片舊上海語言交錯，創造出巨大的情感能量，巨幅張愛玲投影在層層上升下降屏幕間，隔著整面畫布我們看見燈光成月，獨坐的演員振筆疾書，她是顧曼楨、是張愛玲、是鄭裕玲亦或是丁乃箏都不再重要了，多少孤寂影像，洶湧勾勒所有曾經愛戀過受過試煉的心靈。

技術上，《張愛玲，請留言》的精準同樣令人興奮莫名。這是愛情的亂世，以銀幕映演《齊瓦哥醫生》片段，再讓演員在幕前演出老醫生追逐當年情人直至心臟病發的劇情、女子身影則在布幔間若隱若現，除了呼應引用的詩經「死生契闊　與子相悅　執子之手　與子偕老」，投射燈光更把〈傾城之戀〉裡那堵牆延伸至最遠──上海、香港、乃至於台北、紐約，場景也許會變，但無法被信守的承諾卻永不會改變，全部之中永恆的，唯張愛玲心中的牆而已，唯獨自一人的飄忽孤獨而已。

在後現代劇場中，我常分不清究竟那些是戲、那些是真，演員可以走下台進來觀眾席，可以從你身邊突然冒出來再竄上舞台，同樣的身邊瑣事無一不能成戲，戲中表演又彷彿生活細碎。《張愛玲，請留言》聰明的選擇了拆解重組，而非原版重現張愛玲，與鄭裕玲所代表的現代女性模型互為映照，以複合媒材豐富文字血肉同時，除證明了純粹文字的力量，亦機關算盡的講盡「孤獨」這一現代人逃脫不了的命題，在轉場間的片段，每個角色掙扎在獨活的靜默中，一聲聲「放我出去」，不啻是一個個自感身受禁錮的靈魂，心底最深沉的吶喊。


--
《張愛玲，請留言》
導演：林奕華
製作：【表演工作坊】/非常林奕華
2002/05/25 7:30國家戲劇院